小男孩

赵雪纯

期次:第606期       查看:197

  我们临时决定去日喀则的。
  于是,两个从来不按常规出牌的人一大早火急火燎地赶到火车站。跟中了头彩似的爸爸激动地把我抱起来,他挥着手中的两张车票说:“走,去日喀则。”说走就走的前提是你要有一颗接受任何突发情况的强大的内心。好在我每次都很幸运。
  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。这条中国最年轻的铁路线,一切都给人以新鲜感。米黄色的灯,宽敞的过道,原木色的车厢。窗外是西藏清晨的日出,柔和的光带着藏香以及清凉的风,扑向透白的大理石月台。
  来来往往的人多了起来,但没有一个看着慌张的。人们不紧不慢地上车,找到自己的座位,坐下时对邻座的人报以微笑。坐在我正对面的是一对父子。依儿子的年龄来看,父亲应该还是很年轻,但看起来却并非如此。灰蓬蓬的破外套,还是像家里铺的老式条纹状的毛毯一样质感。皮肤因长期日晒而黝黑,皮肤是典型的缺水贫瘠土地造就的干裂褶皱模样。他从坐下的那刻起,眼睛一直看着窗外。四、五岁左右的小男孩被他抱在腿上。小男孩先是左右扭动,向后挤着,寻求一个他自己觉得舒服的地方。他这一动反倒他的父亲不耐烦了,父亲举起男孩,再将他定在腿上。小男孩一时拿不住手中那袋蛋糕,蛋糕便掉在桌面上。坐定后,他想再动几下去拿蛋糕,却被父亲打了一下,安静了。父亲也只是象征性地拍了一下小男孩的胳膊,皱眉看了他一眼。男孩悻悻地吐了一下舌头,瘪瘪嘴,只得老老实实地坐在父亲的腿上。父亲一直看着窗外,手中一颗一颗地转着一串珠子,那珠子已经发黄。
  小男孩睁着水灵灵的大眼,微张的小嘴含着小手,冲我乐呵呵地笑着,甚是可爱。他的肤色像极了他的父亲,深咖啡中略带点棕褐。但看来水嫩许多,眼睛像外国小孩儿那般深邃明亮。应该是藏族人吧,我这样想着。
  一只硕大的银白色行李箱挡在过道上,旁边站着一个身材瘦小、皮肤白皙的阿姨。她奋力地举起箱子往行李架上投着,在旁人的帮助下,她终于把箱子投进了行李架。可是那箱子整整超出行李架边缘小半个座椅那么宽。阿姨窘迫地站在一旁,两只手抓着自己黑色的衣角,支支吾吾地不停地踱步。那位父亲突然起身,壮实高大的身子挡住我全部视线。“把箱子放在座位下面吧。”他说道,低沉的声音一如他上车就只看窗外的沉静。话音刚落,他便利索地把箱子抽出来,塞进自己的座位下。那位阿姨忙去拉箱子:“放我座位下就好,放我座位下。谢谢啊!”而小男孩却趁着这个空隙戴着他的小黄帽跑到车厢连接处了。幼小略胖的身影穿梭在人群中,一蹦一跳地。还时不时转着头上的帽子,当然也不忘回头偷瞄一眼他的父亲。他一个人,在和他的父亲玩着捉迷藏,他飞快地从这排椅子后低身溜到另一排椅子后,用小手取下帽子,但因太兴奋,总要抓几次才可以抓到帽沿,再小心地探出头来,看看他父亲,在发现父亲并没有看见他时,便“嘻嘻”地笑起来,露出格外洁白的牙齿。多么可爱的孩子啊,我看着他,不禁笑出了声。他觉察到我在看他,便从椅子后出来,站得笔直,双手在胸前拉着帽子,冲我傻笑。父亲的视线甚至都没落到小男孩的身上,但他轻声一唤,小男孩还是乖乖地一脸意犹未尽地回来了。
  父亲终于记起小男孩还有一袋蛋糕,便把包装袋撕开,用手抹去上面的浮灰,把塑料盒抽出,放在小男孩可以拿得到的地方。干完这些,他又如之前那样静静地望着窗外,手里转着佛珠,一颗一颗地,大拇指推出,其余的手指端着珠串。
  有了吃的,小男孩果真安分了许多。只见他一手扶着包装袋,伸出另一只手抓起一块枣泥蛋糕,把蛋糕举到自己的正前上方,仰着脸,张大嘴巴准备一口塞进,但椭圆状的蛋糕对于他的小嘴来说实属太大,他只好把头缩回去,砸吧砸吧嘴,再微张着嘴巴,盯着那块蛋糕。那蛋糕看起来真心挺寒碜的,劣质的油裹在海绵般疏松多孔的枣黑色蛋糕外层,整个蛋糕看起来油津津地,一点食欲都没有。但这在小男孩看来却是人间美味,他尽自己最大的努力,大口塞着蛋糕,一下两下,整个蛋糕就阵亡在他鼓得满满的小嘴里。随后他便很享受地吮着手指,肉嘟嘟的脸蛋因吮吸而聚成一个肉球。
  小男孩旁边的位置突然换过来一位脸上还存有痘痘的大姐姐。她一坐下来就翻着手中的Ipad,翻一会儿,再用双手搓着挂在手腕上的白色珠子,搓得哗哗响。她突然看到旁边父亲手中的那串珠子,便与那位父亲闲聊起来。坐在最外面的那位阿姨也凑过身子听着。
  “你这珠子几年了?”
  “七年。”
  “每天都这样转吗?”
  “嗯。”
  “你们是本地人吗?”
  “不是。”
  “那……你们来这儿……”
  “朝拜所有的寺庙。”
  “孩子多大了?”
  “四岁。”
  “会讲汉语吗?”
  “不会。”
  “那听得懂吗?”
  “听不懂。”
  父亲说完,头又朝向窗外。只有小男孩含着手,涎水流满了小手地看着那位大姐姐。大姐姐便把ipad打开,指着相册中的婴儿对小男孩说:“看,这是个小妹妹,她才六个月大。”小男孩不说话,只是笑着。似乎就这样,我们渐渐熟悉了起来。那位看着很年轻的阿姨来自江苏。来西藏看她20岁的儿子。她的儿子在亚东,中国边境线上一个小镇。她说自己费尽了心思把儿子调到亚东,因为亚东海拔只有1000多米,对人体没什么大伤害。她说她一年没见她的儿子了,她说她看儿子的照片,那个当初因为不听话而被送来的小孩早已成小伙子了。她也把照片翻出来给大姐姐看,她笑得眼睛眯成一条,“黑了好多的,也会自己做饭洗衣服了。听说也长高了。”她一脸幸福自豪的表情。大姐姐边听边搓着手中的珠子,讲完故事的阿姨便问起这珠子来。
  按照大姐姐的说法,每个藏族人都会有一串这样的珠子,就像每个藏民家里都会有的唐卡一样,他们拥有之初,珠子也像她手中拿的那样白。他们每天转着珠子,年复一年,就成了那位父亲手中拿着那样有棕黄色的积淀。转珠是一种信仰,所以即使自己的珠子可以卖很高的价钱,藏族人也不同意卖掉。姐姐说她没那个耐心去一颗颗转,便用手去搓。
  小男孩边听边吃着,模样甚是可爱。窗外是高原贫瘠的土地,日喀则,中国最高的城市。放眼望去是热浪中扭曲的小山丘。高原,很高的平原。
  感觉有谁在拍着我的胳膊,回过头来,发现小男孩半个身子悬在桌子上,胳膊伸得老远给我递来一块蛋糕。他依旧用那水灵灵的深棕色大眼睛笑着看我,一脸期待的样子。我苦笑着摆手轻声说:“我不吃,谢谢。”但他的积极性似乎没被我打击,竟直接拉过我的胳膊把蛋糕在我的手掌心放好,再把我的胳膊推回来。强塞胜利的他又冲着我笑,那笑容很纯真无邪。无奈,我只得收下这块看着没有一点食欲的蛋糕。他依旧笑着看我,满脸写着:吃吧,很好吃。他突然自己拿起一块蛋糕,大口吃完后不舍地把塑料盒推进包装袋里,把开口处展平,摸了摸袋子的边缘,郑重地把它放在桌子上的铁盘中。又喜滋滋地看着我,我被盯得实在不好意思了,便面色为难地把蛋糕上沿凸出来的那边放在嘴边,轻咬了一点点。劣质的油掺杂着莫名的味道袭满全部味蕾,直至全身。明明长得是枣泥蛋糕,就算再假冒也不会是这般奇怪的味道。我看了一眼包装袋,上面赫然写着三个字:樱桃味。樱桃味的枣泥蛋糕,我愣在那不知该想些什么好。有一种十几年的阅历都颠覆了的崩溃感。蛋糕拿在手里,我像一桩木头似的僵在那儿,不知所措。
  小男孩把那袋蛋糕重新拖到自己面前,轻拉开塑料盒,又拿出一个递给大姐姐。大姐姐放下手中的珠子,握着小男孩的胳膊,笑盈盈地讲到:“我不吃,留着给你吃。”大姐姐依旧笑盈盈地说着,但在男孩的坚持下,她最终接了那块蛋糕。如法炮制,那位阿姨也被塞了一块。完成伟大任务的小男孩嘴咧的老远,一块一块数着剩下的蛋糕。数完后再小心翼翼地把袋口张大,推进塑料盒。大姐姐专心致志地翻着平板,小男孩看她不吃,便举着她的胳膊,把蛋糕朝她嘴边送,她忙趔开身子,“阿姨等会儿再吃啊,阿姨把这个忙完就吃。”说着就把蛋糕放回了袋子里。
  而我,早已把那块咬了一口的蛋糕放在了铁盘上。男孩的笑容有点僵硬,他又把那块蛋糕塞给我,这次,我默默拿下了。突然想起自己在成都买的还有点小点心,就起身翻包。把一包华夫饼拿了出来。我也笑着对他说:“这个,给你。”便把华夫饼递给他,他一把夺过去,又狠狠地向我砸回来。华夫饼砸到我身上的那一刻,他看着我,不再微笑,而是一脸傲娇轻蔑的表情。他斜侧着脸,嘴角上扬,一副我不稀罕的表情朝着我冷笑。我很想找个缝钻进去,因为我无法再面对小男孩的眼神。
  现在,我才意识到,他看着我们一群人讲着他听不懂的语言,明明脸上挂着善意的微笑却一次又一次被拒绝他所珍贵的蛋糕。
  亲爱的小男孩,我带着很多很多的樱桃味的枣泥蛋糕去找你好不好,我们一起数天上那一朵朵小绵羊般漂游的云。